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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在何方?
我回长安的第一个年, 就这样过了。
以满怀欣喜开始,至血肉分离结束。
可悲又可笑是不是?
八弟隐疾复发,伤了亲生儿子鲲儿。好在李昭早前有安排, 明着下旨让太医院院判去“战场随军”, 实则把那医术精湛的老先生放在我这儿,照顾我的身子, 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。
原本我以为鲲儿的伤重, 求院判大人好生医治。
岂料太医在给鲲儿止血、治伤、喂止疼药时淡淡说了句:孩子的伤是明病,有好的一天,关键是大人的心病难医, 如同爆竹,平日里堆在家里没什么的, 可一遇着火, 肯定得炸, 于人于己都不利。心病还须心药医, 他这病的症结在哪儿,只有本人知道, 要自己慢慢想开,同自己和解……
是我的不对, 全是我的错。
八弟这些年一直过得清贫,可如他自己所说, 一箪食、一瓢饮, 在陋巷, 吾无忧有乐。他素日里寡言少欲、安贫乐道,情绪失控只有两次, 一次是四月那次在书坊见到我, 另一次就是今夜。
如今弟媳妇同我一样, 再有两三个月就要生产,听八弟说过,那是个老实巴交的姑娘,我怕她看见丈夫和儿子都受了重创,会焦心悲痛,伤了身子,再说她一个人也照顾不来。
于是,我把鲲儿留在我这里,交给经验老道的院判大人来医治,再加上我和云雀等人,总能将孩子照顾好。
若外人问起,就说八弟把儿子送到外地书院念书去了。
等太医给八弟扎了针,他情绪缓和些许后,四姐和孙御史就带着八弟回去了。
我坚持出去送。
过了子时,就是正月初一了。
黑夜漫漫,月并不圆,而且还被抹愁云遮挡住,长街凄清无比,只有马车碾地和杂乱无比的脚步声。
寒风吹来,弄乱了我的头发。
我将吹落的长发别在耳后,扭头朝身侧缓慢行驶的车驾看去,四姐此时坐在车里,抱着八弟,就像母亲一样,摩挲着八弟的胸口,小声安抚他,而八弟并未完全清醒,如同喝醉般,喋喋不休地说话,一会儿要去杀人,一会儿又哭,一会儿又要银子。
我简直心如刀绞,双腿如绑了千斤巨石般沉。
孙御史一直默默地行在我身侧,见我如此,温言劝我:“你如今身子重,莫要如此自责悲痛,太伤身了,今晚事发突然,谁也没能料到牧言这孩子忽然会犯病。”
“他怎么会得这种病。”
我说这话的时候,手都在抖。
“哎。”
孙御史重重地叹了口气:“当年你和丽华一死一失踪,就把他激成这样了。”
许是想起了往事,孙御史沉默了良久,他双手捅进袖中,眼睛痴痴地盯着黑暗的远方,已经稍显松弛的喉咙滚动了下,道:“当年你和丽华即将被卖,牧言这孩子拖着断腿到处求人筹银子,可你曾和太子爷定亲,又是罪妃侄女,谁敢与你们高家搭上关系?六姑娘,我知道你恨我,今晚恨不得想吃了我的肉,喝了我的血,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不是个人。”
孙御史手抹了把眼睛,声音略微有些颤:“当年牧言求到我这儿,我还记恨着高孙两家的仇,让人把他轰了出去,姝儿被我糟蹋了,她恨我,可不得不求我施舍点银子、屈尊降贵去狱中打声招呼。我百般讥讽、羞辱她,拍着她的脸,对她说,这就是你们家的报应。”
“后来呢。”
我拳头紧紧攥住,指甲陷入肉中都浑然不觉。
“后面我还是不忍,筹了些银子,加上太子爷暗中授意我把你们姐妹俩赎出来,我找到牧言,让他别急,咱第二天就能救人了,牧言高兴极了,跪下一直给我磕头,感谢我。谁知,第二天狱中就传来个消息,你们姐妹一死一被卖,让牧言去收尸。”
孙御史手摩挲着车壁,忽然老泪纵横,哽咽不已:“这傻孩子那时候看见七姑娘的尸体,又吓又恨,我捂住他的嘴,不让他说出丽华两个字,可我实在拗不过他,就让家小把他打晕,强托了回去。这一回去,他就得了这个病,一直念叨着死了、不见了,他一直恨自己没本事,没能把你们两个及时救出去。”
我哭得几度眩晕。
“我对不住姝儿。”
孙御史长出了口气,道:“那年姝儿也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姑娘,又当娘又当爹,你和丽华没了,她得撑起高家,牧言病了,她得给唯一的弟弟看病,纵使再厌恨我,也只得委屈地过下去,给我生孩子,求我施以援手。”
真的,我是真的恨。
恨自己害八弟得了病,恨自己没能在最难的时候帮四姐,恨孙御史趁火打劫,恨老皇帝无情狠辣,恨李昭出尔反尔,逼人太甚……
可我再恨,此时也只能什么都不说,送到巷子口时,我屈膝给孙御史行了一礼:“姐夫,虚伪亲近的话我就不说了,想来你也不信,姐姐不让我给你难堪,我听她的,咱们现在好歹是一家人,小妹先前多有得罪,还请您莫要计较。”
“我当然……”
孙御史忙道。
“让我说完。”
我打断孙御史的话,低下头,不看他:“求姐夫好生照顾四姐,她是个外柔内刚的人,嘴上什么都不说,可心里也想让人关心她,你、你别让家里太太姨娘磋磨她了,实在不行,哪怕我出银子,给她买个宅子,求你找个由头让她搬出去,什么生了能过人的病或是流年不利什么的都成,我,我心疼她啊。”
“哎!”
孙御史重重地叹了口气,沉默了良久: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……哎,既然你开了口,我会考虑的,这事你就别操心了,眼下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,姝儿和牧言这边,自有我照看着,你们姐弟三个,哎,只要你好了,牧言和姝儿就会好。姐夫不得不提醒你一句,欲速则不达,还有,无欲则刚哪。”
说罢这话,孙御史就坐上马车走了。
我一直站在巷子口,目送车驾离开,直到看不见了,才默默地转身。
猛地发现,此时我正站在分叉口,每条路都幽深漆黑,我一时在冷风里怔住了,该怎么走?
忽然,一直服侍我的云雀上前来,扶住我的胳膊,搀着大腹便便的我慢慢往里走:“夫人,咱们该回家了。”
“哦。”
我默默地点头,心里没来由一阵失落和憋屈:“云雀,我今晚是不是做错了?”
原本,我以为云雀还似上次张达亨那事般,急切地说:夫人,您这回可是真的冒进了。
没有,云雀依旧像往日那般平静温婉,凑近了我几分,叹道:“今儿是家宴,来的都是夫人的至亲骨肉,您也只是想让姐姐、弟弟知道你过得好,有主子爷的宠爱、怀着小皇子、前途不可限量,已经能给他们撑腰了,您不过强撑着罢了,其实您有什么呀。”
我苦笑了声,没言语。
“主子爷也忒不给人面子了。”
云雀搓着我的手,给我取暖,声音里颇有几分埋怨:“旁人不知道,奴和路大人这一路跟着您,看着您因为主子爷的那个承诺,大着肚子来回奔波,不仅受公主的讥讽嘲笑,还叫她把头发剪了大半,后来两次三番动了胎气。眼看着主子爷即将登基,日后肯定忙得顾不上您,您不过顺嘴提一句,又不要让他明儿就封爵,咱等个五年、十年又何妨呢,何苦、何苦这般……”
“是我太贪了。”
我面无表情地嗤笑了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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